分田到戶30多年后,伴隨著土地流轉的閘門松動,土地開始蘇醒。同時蘇醒的,還有農民對資金的渴望。
文|胡坤 編輯|米娜
9月10日,內蒙古高原上的風里已帶著陣陣寒意,但陳建飛一直站在地里,看著別人將地里的馬鈴薯一顆一顆地撿起來裝進袋子里。
他的皮鞋上滿是塵土,白色的襪子已經臟成了黑褐色,手指縫里都是泥垢,臉膛被高原上的陽光曬得紅中透黑,和身邊撿馬鈴薯的農民沒有兩樣。不過,他卻是他們的老板,是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多倫縣小有名氣的種植大戶。從他站立的地方放眼望去,四周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他的土地。他就是這片土地的“國王”。
但是,他同時也是一位負債累累的“國王”,此時他身上背負的債務超過300萬元,在他身旁站立的楊彪就是債主之一。
楊彪是農業互聯網金融平臺農發貸的投資經理,今年4月份,農發貸借給陳建飛100萬元。楊一直關注著收獲的過程,因為收成的好壞直接決定著陳建飛能否按時還款。
內蒙古是馬鈴薯的主產區,陳建飛3000畝的種植規模在當地算不上很大。在這里,種植面積超過一萬畝的種植戶比比皆是。
不僅僅是內蒙古的馬鈴薯,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從水稻、玉米等主糧到香蕉、菠蘿等水果再到牛、羊等牲畜,具有一定規模的專業種植戶或養殖戶越來越多。在分田到戶30多年后,伴隨著土地流轉的閘門松動,這片古老的土地開始重新蘇醒。但同這片土地一同蘇醒的,還有其對資金的饑渴。這種饑渴眼下根本無法從農村信用合作社、村鎮銀行等傳統農村金融機構處得到滿足,這也就給了農發貸這樣新興的互聯網金融進入的機會。事實上,包括京東金融、螞蟻金服、新希望等各類巨頭已經開始了在這個領域的布局。但是,農村征信系統的缺失、金融基礎設施的匱乏、靠天吃飯的現狀和相關政策的反復,讓這場淘金變成了一場冒險,互聯網金融公司在這個領域里的每一步都行走得特別艱險。
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這種對資金的饑渴可能都無法根除。
「 饑渴 」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農業生產的周期是按年計算的。
在內蒙古,春天來得有些晚,要到每年的4月份土地才解凍,才能開始進行翻耕,然后下種。5個月之后,馬鈴薯的秧苗開始枯萎,地下的塊莖停止生長,可以收獲了。種植馬鈴薯的農民們有的會選擇這時候賣掉,有的會選擇儲藏,以錯開馬鈴薯的上市高峰。如果自己有加工工廠,那么這個周期還得往后延。不管是哪種情況,不管是馬鈴薯還是其他品種,總之在最后的銷售完成之前,農民需要一直往土地里進行投入。

被種植大戶雇來收撿馬鈴薯的農民,他們一天的收入大約為100元
陳建飛掰著手指頭給本刊記者算了一筆賬:3000畝的土地,農藥得需要100萬元,化肥150萬元,再加上購買種薯、農機維護、后期的人力成本等等,今年的投入不少于500萬元。“每年的5月1日之前,這筆錢必須到位。”他說。
在緊挨著多倫縣的正藍旗,郭春平種植著總面積超過1萬多畝的馬鈴薯,他今年的投入是3000多萬元,其中約三分之二是負債。在這2000多萬元的負債中,只有600多萬元是郭春平從銀行貸來的。提起和銀行打的交道,所有接受采訪的種植戶都是一腦門子的官司。郭春平講起了一次他和一位銀行放貸員之間打交道的經歷。
第一次給對方打電話時,這位放貸員在電話里說自己很忙,要郭春平過3天再打給他。3天后郭春平再打電話時,他仍說自己很忙沒時間。郭春平問他到底什么時候有時間,他說:“別著急,再等等。”郭春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當天就往這位放貸員家里送了5萬塊錢。第二天郭春平就接到了電話,但這位放貸員在電話里仍顯得很為難:“你的材料還是不行,擔保人資信不夠,得換。”郭春平明白,這是嫌送的錢不夠,于是又往對方家里送了5萬塊。很快,對方就又來電話了,這次什么廢話都沒有,直接讓他過去簽字了。
從銀行貸款不僅需要付出額外的成本,而且額度小、周期長、手續繁瑣,但真正將大部分種植戶擋在門外的,是他們無法提供銀行認可的抵押物。農民最大的資產是土地,但是沒有經過確權獲得土地證的土地是不能成為抵押物的。像陳建飛、郭春平這樣的種植大戶,手里的土地絕大部分是從其他農民手里流轉而來的,那就更不能成為銀行貸款的抵押物了。

地里被收撿好的馬鈴薯,它們中的很大一部分將會被儲藏起來,等待更好的時機上市
由于農民缺乏抵押物,銀行貸款風險被放大,而如果把可能的壞賬損失計入貸款成本,提高貸款利率,那么農民更難貸到款,借了也更難還上,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這種情況導致的一個后果就是民間借貸在農村的盛行。郭春平就稱自己負債中有1000多萬元是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來的。陳建飛是河北圍場縣人,他在內蒙古種土豆的第一年就因為沒有經驗而血本無歸。但他當年春節回圍場老家的時候,特意從別處借了一筆小錢,把自己“打扮”得風風光光的,見人就發紅包,讓別人以為自己種土豆發了大財。利用大家的這種印象,他很快很順利地又借到了一大筆錢,并利用這筆錢最終又翻了身。
銀行金融服務的缺失導致的另外一個后果就是農資賒銷的現象也非常普遍。如果陳建飛沒有從農發貸借來這100萬元,那么他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直接從農藥經銷商那里賒來100萬元的農藥。以他和經銷商多年的合作經歷,他賒來這批農藥不成問題,但肯定會承擔更高的利息,畢竟經銷商的資金也是有成本的,而且賒銷也存在一定的風險。
由社科院財經戰略研究院發布的《中國“三農”互聯網金融發展報告(2016)》顯示,2014年“三農”領域的貸款投入需求大約為8.45萬億元,而實際農戶貸款余額約為5.4萬億元,我國“三農”金融的缺口約為3.05萬億元。
土地對資金的饑渴急切而強烈。
「 機會 」
傳統金融機構眼中的“雞肋”,卻可能是新興互聯網金融平臺口中的“美味”。
洪潔也看到了金融領域里的這片空白區域,認為這里有著上萬億的市場機會。
洪潔是京東農村金融負責人,即使站在臭氣熏天無地下腳的豬圈里,她仍穿著整潔的黑色皮鞋和黑色職業套裙。多年的傳統金融職業生涯,讓她已經習慣了金融的職業范,但她現在三天兩頭蹲在地里田里,一年要跑全國各地幾十個地區。
位于濰坊市昌邑市北孟鎮東祝仙屯村一名養豬大戶姜亦壽,從2006年開始養豬,2008年建豬場,目前豬場存欄6000頭肥豬,2015年從京東金融貸款150萬元用于養豬。洪潔表示,對于農村金融而言,控制好發展節奏,壞賬是可控的。

山東濟寧的一戶農民在京東金融獲得農業貸款后,租用無人機給農田灑農藥。一架無人機一天能灑300畝土地的農藥
在養豬的整個產業鏈上,洪潔希望不僅僅做放貸,她還希望能從全產業鏈介入:如后期將養豬戶的豬肉放到京東生鮮電商的平臺上去賣,在終端銷售渠道上促使養豬戶的銷售收入有保障。
由于農村金融尚處于處女地,不僅京東金融,其他巨頭也都希望利用最近兩三年的開拓期迅速地跑馬圈地。從2015年下半年開始,互聯網巨頭和網貸平臺開始著力發展農村金融,這些新加入者大都選擇了渠道下沉的策略,派出自己的業務人員深入農村,直接面對有借款需求的農民,搶占傳統金融機構留下的這片空白。
在農發貸聯合創始人楊世華看來,在土地經營權的流轉被放開之后,規模化的農業生產將成為新農村的發展趨勢,集中性的資金需求會越來越多,農業金融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
在農發貸,像楊彪這樣的投資經理將近100位,他們的業務范圍基本覆蓋了全國的所有地方。和傳統金融機構坐等生意上門的業務員相比,這些新興金融公司的“觸手”們更加主動,也更加敏銳,他們不放過接觸過的任何一個可能有貸款需求的人。陳建飛就是楊彪在一家農藥公司的經銷商大會上認識的。
一開始,陳建飛只是試探性地和楊彪聊了聊。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民,在和傳統的銀行打了這么多年的交道后,他早就不相信天上掉餡餅這樣的事情。即使是在最后簽合同的時候,他還留了個心眼,在合同上留了個不存在的銀行賬號。他事后承認是擔心楊彪是騙子,怕給了真卡號后卡里的錢會被劃走。
但是,農發貸的風控后臺很快就通過了這份借款合同的審核,并將這個借款項目掛在了自己負債端的姊妹平臺——面向普通投資者的“理財農場”上。幾天之后,陳建飛就接到了可以提款的電話。當然,前提是要提供真實正確的銀行賬號。
“才不到3個星期,我們就見了兩次面,事情就搞定了。”陳建飛樂呵呵地說。
「 風險 」
陳建飛不知道的是,雖然他當時只和楊彪見了兩次面,但楊彪卻為這次借款前前后后跑了不下十次,面談的人有幾十個,包括陳建飛的擔保人和各類供應商以及楊彪在圈內熟識的并了解陳建飛的人。面談的目的就是了解陳建飛真實的經營情況、財務現狀、個人品行等等,簡而言之就是判斷陳建飛是否能還上這筆借款。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農村,你很難找到現成的征信記錄來幫助你做抉擇,因為農民很少用信用卡,房屋大都是自建,自己也從來不記賬。要想了解一個人的信用情況,只能一次次的來實地考察。在最近的4個月里,楊彪開車行駛了3萬多公里,他去年4月買的車如今看起來像開了十多年一樣。
這樣做是很有必要的,因為農業生產的風險很高,這是一個靠天吃飯的行業。比如,今年內蒙古的馬鈴薯整體產量和質量就不如去年,原因就是今年的夏天特別熱,而馬鈴薯只有28攝氏度以下才能生長。除此以外,今年的瘡痂、粉痂等疫病也很流行,進一步影響了馬鈴薯的收成。
雖然今年內蒙古地區的馬鈴薯產量有所回調,但其價格卻并沒有明顯的上漲,主要是這兩年馬鈴薯主產區的增多,馬鈴薯的總種植面積明顯增加,導致今年馬鈴薯上市的總量不減反增。去年的這個時候,每斤馬鈴薯可以賣到6毛多錢,但今年卻一直徘徊在5毛錢以下。“我們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差行情。”另一名馬鈴薯種植戶王先明說。
郭春平認為,百年一遇有些夸張,但他承認今年確實是馬鈴薯種植的“小年”。在馬鈴薯種植圈內流傳著“一年賺、一年平、一年虧”的說法,而今年就普遍被認為是虧錢的那一年。
在馬鈴薯種植行業里,虧錢并不是罕見的事情。在11年的種植生涯中,陳建飛經歷過三次虧損,其中兩次是血本無歸。
一般來說,一旦虧損發生,能夠幫助農民減少損失的方式只有兩種:期貨和保險。對于農民來說,能夠對沖風險的期貨離他們太遙遠了。至于保險,倒是有很多農民買過,但基本都是國家強制規定要購買的政策險,但這種保險的保額較低,根本無法覆蓋農民的全部損失。楊彪一直希望幫助自己的種植客戶購買額外的商業保險,但他跑了很多家保險公司,都沒有招到保險產品。
對于農業金融的先行者們來說,客戶違約是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因為一旦客戶違約發生后,即使公司拿到了農民履賠的土地、宅基地等資產,也很可能無法處置這些資產,因為農村極度缺乏這種資產流轉交易平臺。在這種金融配套設施不完善的情況下,農業的資產無法流動,一旦出現壞賬很可能將無法處理。
2016年2月,銀監會印發了《關于做好2016年農村金融服務工作的通知》,表示要支持農村商業銀行設立同業業務中心等專營機構,深化農業銀行三農金融事業部改革,支持郵儲銀行建立三農金融事業部。
農村金融如同一片藍海,吸引著眾多企業前來淘金。農發貸投資發展部總監張松南表示:近兩年進入農村金融的企業越來越多,到2017年會有一些真正優秀的農村金融公司成長起來,但2018年會碰到一個瓶頸期。
究其原因,他認為農民沒有征信記錄,大型農戶和信用社打交道,輕資產,大的賺了錢會去擴張土地,最有價值的資產得不到國家的認可,這些都制約了農村金融的發展。“最關鍵的是農村金融的整個配套設施不完善,如農村資產流轉交易平臺,農商行的同業業務平臺等。資產無法流動,一旦出現壞賬將無法處理。”
但在眼下,這些都不是讓這個行業里的人最頭疼的。讓他們最頭疼的,是一項此前突然出臺的政策。
2016年8月24日,銀監會聯合工信部、公安部、網信辦等四部委發布了《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這份文件對網貸平臺借款的上限做出了具體的規定,要求“同一自然人在同一平臺的借款余額上限不超過20萬元”。這也就意味著像陳建飛這樣的種植大戶,明年從農發貸最多只能借到20萬元了。
這項規定的初衷是降低網貸平臺的經營風險,但卻使農業金融確確實實地受到了池魚之殃。“我知道這項政策的出發點是好的,我也相信這項政策肯定會調整的,但現在它真的讓我們很難受。”楊彪說。
陳建飛原本計劃明年從農發貸借150萬,他聽說這項政策后,一直抽煙,很久沒有說話。當被問及怎么應對這種情況時,他將沒抽完的煙頭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碾了幾下說:“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說。”